核桃大的金錶
——欣見故宮特展「看得見的紅樓夢」(二)
朱嘉雯
我們應該來談談如何從物件美學的光譜中,折射出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關係。然而這又是一個不近情理的問題,因為林黛玉在感情生活裡,幾乎是反物質的。她厭惡金鎖、麒麟,尤其譏諷冷香丸。她對寶玉冷笑:「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又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寶玉一時解不來,黛玉遂點頭笑嘆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他?」
黛玉不僅衝著寶玉吃醋拈酸、冷嘲熱諷,甚至連面對薛寶釵,她也不假辭色。《紅樓夢》第二十九回,賈母看著王道士送給寶玉的一盤寶物裡有一枚赤金點翠的麒麟,因問道:「這件東西,好像是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一個。」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小些。」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寶釵聽說,回頭裝沒聽見。
寶、黛之間的愛戀,寄託於三生石畔的舊有情懷,空靈如夢,非人間俗物所能羈縻。然而如同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在瀟湘館內抄出了兩副寶玉的寄名符兒,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並扇套,套內有扇子。這些皆是寶玉往年往日手內曾拿過的。於是鳳姐笑道:「寶玉和她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也不算什麼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下裏的帳也算不清。要問這個,連我也忘了是哪年月日有的了。」因此在寶、黛之間,也並非完全找不到物件來訴說他們的親密關係。
以此次故宮展品而言,有一項文物很特別,既可以透過它來形象化地勾勒出黛玉病中的心理狀況,同時此物的適時出現,也令我們感受到寶玉對林妹妹的理解與關愛。這個物件就是懷錶。《紅樓夢》第四十五回描述雨霖鈴的夜晚,瀟湘館門前應是絕無人跡,卻沒想到寶玉冒雨前來探視,可見他的情意。
原來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嗽疾;若是遇著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便未免過於勞神,因而又復咳嗽起來,並且愈趨沉重。所以她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她卻又厭煩了。
那晚寶玉冒雨前來探望。他一進門就問:「今兒好些﹖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寶玉一面情切切地關心詢問,一面摘了笠,脫了簑,然後急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著燈兒,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瞧了一瞧,這才放下心來,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黛玉也和他說笑,笑他披簑戴笠像個漁翁。只是「說不得三五句話,她卻又厭煩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請去罷,明日再來。」
寶玉聽了,回手向懷內掏出一個核桃大的金錶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原來已經晚間九點多鐘了,我們還記得書上第十九回,賈寶玉很關心林妹妹的睡眠時間。他說:「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睏去就好了。」
那會兒是擔心她剛吃完午飯就睡覺,影響消化吸收,所以說會睡出病來。現在則是顧慮到妹妹每晚的就寢時間。因此急急忙忙把懷錶揣入懷裡,說道:「原該歇了,又攪得你勞了半日神。」說著,披簑戴笠出去了。臨去前又翻身進來,問道:「你想吃什麼?你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裏想著了,明日一早告訴你。」
多甜蜜的夜晚!儘管窗外淅瀝瀝下著大雨,寶、黛心上自然有藍天。寶玉在初春的午後,瞎編了一個小耗子偷香芋的故事,逗得黛玉走了睏意;而今又在深秋的某個夜晚,讓懷裡一只核桃大的金錶給提醒:妹妹該歇息了。
一個故事一只錶,代替賈寶玉傳遞出他的呵護與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