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不捨的紅樓什物
—— 欣見故宮特展「看得見的紅樓夢」(ㄧ)
朱嘉雯
—— 欣見故宮特展「看得見的紅樓夢」(ㄧ)
朱嘉雯
今年夏天在故宮博物院登場的特展「看得見的紅樓夢」是很難得的主題展,也讓我們看到很貼近《紅樓夢》時代的貴族生活物件,可以代表當時物質文明的高度。同時我也很喜歡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甚至於以賈寶玉為核心,透過他與黛玉、寶釵、襲人、晴雯⋯⋯等諸多女性的互動,來追蹤躡跡,尋繹文本敘事的肌理。如同「庚辰本」第四十六回雙行夾批所云:「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既然如此,我們不妨以賈寶玉為中軸,從他與眾女兒的互動關係開始賞析那些令人戀戀不捨的紅樓什物,這將會讓我們更加感受到《紅樓夢》所蘊含之人情溫度。
我們先以晴雯和寶玉的關係為例,看看環繞在他們兩人的互動過程中,曾經出現過哪些特殊的物件來代替他們訴說著日常生活中,彼此相互對待的情意。
我們先以晴雯和寶玉的關係為例,看看環繞在他們兩人的互動過程中,曾經出現過哪些特殊的物件來代替他們訴說著日常生活中,彼此相互對待的情意。
小說第三十七回,原本是襲人要拿碟子盛東西,卻見槅子上碟槽空著。因此問道:「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那去了?」眾人見問,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後來還是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回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傢伙也多,巴巴的拿這個去。」底下晴雯的回話我們只看兩個版本:
其一是庚辰本:晴雯道:「我何嘗不也這樣說。他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這裡的「他說」,指的是寶玉。
至於程甲本:晴雯道:「我也這麼說,但只那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晶瑩剔透的白瑪瑙配上新上市的鮮紅荔枝,是古今小說中難得一見的擺盤設計。白瑪瑙屬於玉髓,一般多作為首飾,拿來當作水果盤則顯得大氣奢華,況且這白瑪瑙有天然的纏絲紋路,更令人直覺聯想起賈寶玉胸前所配戴的通靈寶玉,其外觀與質地「燦若明霞,瑩潤如酥」,更有「五色花紋纏護」。因此抄本以「纏絲白瑪瑙碟子」盛放紅荔枝的設計,暗暗呼應了賈寶玉日常所熟悉的一個玉質有天然花紋纏護的特殊物件,故事背後隱含著他潛意識中的審美價值。然而到了程本,只省略了「他說」兩個字,則選用纏絲白瑪瑙碟子的主意就轉變成是出自晴雯的了。而我只在一個地方看到了有幾乎超越曹雪芹書寫的美感體驗。那是早於《紅樓夢》七百年,日本平安王朝時期的經典文學《源氏物語》,在終章將近結尾之處,書裡描述宇治山莊外的急湍水流中有魚兒逆水上行,漁人現場補撈,並且直接在岸邊的大石頭上做起生魚片,然後用在地巴掌大的楓樹紅葉來當作盛盤,我想這應是日本傳統觀念中,展現回歸原始,落實樸素的「侘寂」之美。與《紅樓夢》中膏粱紈絝的低調奢華品味,自有不同的情調。
同時,這纏絲白瑪瑙碟子盛裝著鮮紅荔枝,賈寶玉並未使喚襲人、麝月、秋紋等人去傳送,而是特別要求晴雯走一趟,此處與第三十三回意義相仿,寶玉大承苔撻之後,心知黛玉一定傷心,因此要送家常用的舊帕子給她揩拭這「滴不盡的相思血淚」,這時他也僅喚晴雯走這一遭,也許就因為晴雯和黛玉之間有一種難得的相似,而寶玉與黛玉之間也有一段難捨的相思。因此在這次的展覽中,我們也看見了多把古董扇子,僅僅是這幾把小物件,頓時就將我們帶回到大觀園怡紅院,院中乘涼的枕榻邊,我們彷彿窺見寶二爺獨寵晴雯,竟搬出所有扇子讓她撕著玩兒的豔異場景。耳邊也彷彿聽見了寶玉的催促與鼓勵:「撕得好!再撕響些。」而心中不由得感喟:這兩個「危險人物」,一旦撞在一起,不知要擦出多少驚天泣地的文字火花。
在展品中,我們還看到了清代宮廷女性華麗的護甲套。這就連結到晴雯臨終前,將她嬌豔的紅指甲齊根鉸下送與寶玉,她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隨即她又對寶玉說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能在生死之間,互相交換這樣信物的人,絕對不同於一般人的情分。於是我們可以說,曹雪芹藉由這些小物件,透露出寶玉和晴雯之間,穿越生死的無限依戀。
正如同脂批所云:「各有各稿」,在這次的展覽中,我們也看到了定窯。在我的閱讀感受中,定窯所訴說的是薛寶釵與賈寶玉之間幽微的美學關聯。
小說第四十回寫賈母領著劉姥姥及眾人賞遊大觀園,行至薛寶釵的蘅蕪苑,眾人入內觀看時,只見「雪洞一般,一色器玩全無,案上只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
薛寶釵屋子裡雖沒有華麗的裝飾和擺設,但唯一的器玩卻是著名的定窯白瓷。這只乍看之下並不起眼的花瓶,實則出自宋代六大窯系之一,因為窯址在今河北省保定市曲陽縣,唐宋時期屬定州,因此稱為定窯。在北宋中後期成為官窯,專門燒造宮廷御用瓷器。定窯之美,美在色澤白潤,釉色具有玻璃質感。若是輕輕敲擊,則聲音清脆悅耳。
至於薛寶釵房裡的土定瓶之「土」字,一說是從舊的窯址所出;另一種說法是定窯中色澤泛黃者。也許後者的說法也許更貼近薛寶釵藏愚守拙的性情。然而無獨有偶的是,賈寶玉也家常使著定窯的器皿。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在寶玉生日這一天,眾多姐妹為他慶壽,那天晚上怡紅院花梨圓炕桌上的定窯白瓷有以下兩個版本:
「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窯的,不過小茶碟大,裏面自是山南海北乾鮮水陸的酒饌果菜。」
「那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窯的,不過只有小茶碟大,裏面不過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乾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
定窯一般不上彩,如果有顏彩,可能是仿品。但即使是仿製瓷,也很可能是清代專門進呈皇帝賞玩的瓷器,因此堪稱精品。但事實上,定窯以也同時兼燒黑釉、醬釉、綠釉等瓷器,而稱之為黑定、紫定、綠定、紅定… …。這些彩釉品其實就是在白瓷胎上以高溫色釉燒製而成。
如果是粉定,一般也有認為是仿定的。原來宋室南遷之際,有些定窯工匠也跟著向南方遷徙,他們在江西景德鎮開始燒製定窯瓷器,因此出現了「粉定」、「土定」等各種倣燒的類型。蓋因南方燒造的條件既不同於北方,況且各工匠的藝術風格也有很大差別。例如:景德鎮的倣定,釉色如粉,因此有「粉定」之稱。「土定」的胎土粗,胎骨厚,色偏黃,瓷器表面有紋片。
無論如何,定窯所出象牙白瓷,給人帶來潔白瑩潤之感。正是薛寶釵膚質的延伸,我們看小說第二十八回:「寶釵原生的肌膚丰澤,(鶺鴒香念珠,一作紅麝串)一時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沒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又呆了。」
雖說寶、黛之間有宿世緣,但其實在文本中,我們也不難發現寶玉對寶釵也常斷斷續續地心生戀慕與敬服,寶釵勸寶玉別喝冷酒的那一回是;寶釵告訴寶玉水滸戲曲裡也有好文章的那一回也是;鶯兒打絡子的那一回,寶釵的好,透過貼身丫鬟的描述,更是令寶玉心馳神往… …。因此如果我們細細地玩索與推敲此二人在生活中的交往與互動,也許慢慢地,終將領會他們一點一滴打磨出互相敬重的情愫,猶如定窯白瓷給人淡淡的樸素清新感受,彷彿在靜置的歲月裡,不會受到任何喧囂的干擾,既不搶奪花朵與珍饈的光彩,也就給居家主人一份沉著的安定感。或許我們也可以這如此的想像:《紅樓夢》裡薛寶釵的「土定」花瓶與賈寶玉「粉定」餐碟的相對舉,正是為日後兩人的步入婚姻,做了隱微的暗示與相互呼應的鋪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