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足了姿態
——欣見故宮特展「看得見的紅樓夢」（四）
朱嘉雯
記得劉姥姥初次進賈府打秋風的那一天。鳳姐端端正正坐在那裏，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那時平兒立在一旁，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有一個小蓋鐘兒。
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還慢慢地說道：「怎麼還不請進來？」她不接茶也不抬頭，只是慢慢地撥手爐裡的灰，而明明劉姥姥已經站在那兒了，她仍故意問道：「怎麼還不請進來？」這樣的悠緩，這樣慢，顯得有些不怎麼愛搭理的味道。好不容易等到她終於願意抬眼正視劉姥姥的時候，姥姥已經站在那好一會兒了。這時王熙鳳的姿態仍然很高。她忙欲起身，卻猶未起身，只是做了一個假動作，看起來像是要起身迎接客人，實則仍然穩坐不動，卻又堆起了笑臉，滿面春風地問好；之後，隨即板起臉孔來，嗔著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
多麼戲劇化的表情和作態！而她懷裡的手爐便是作者特別為她設計的重要道具。王熙鳳之遲遲不肯抬起頭來，則需要給她一個物件把玩。那麼什麼樣的物件適合她呢？書本，對她來說太文雅，因為鳳姐不識字。針線，也不適合，因為她不需要親自從事女紅。玩手帕，這是她最討厭的扭扭捏捏。若是以手支頤，打起瞌睡來，那也太不雅觀了。所以就讓她撥手爐裡的灰，既顯得慵懶、沒興致，又可以延點時間等著小丫頭到王夫人處去打聽這劉姥姥的來歷，同時在心裡打算盤，該賞多少？才合情理。一個小小的手爐，讓她做盡了姿態。既符合她的身分地位，同時給她思考的時間，來解決眼前這個小麻煩。
我們也分明記得，林黛玉初進賈府時，眾人皆已來到賈母的正廳，包括她的婆婆邢夫人和嬸嬸王夫人。可是王熙鳳卻敢姍姍來遲，而且顯得非常高調和囂張，她高聲笑著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這時的遲到，也顯示她在這個家族裡的地位。因此黛玉禁不住納罕：「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係誰，這樣放誕無禮﹖」
其實林黛玉也傲！周瑞家的送宮花時，她走了一條由外而入內的路線。然因賈母的孫女們多，一處擠著不方便，所以她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深宅大院裡解悶，而將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房後居住。如今周瑞家的只是順路先往三姐妹們這裏來，繼而經過王熙鳳的門前，最後才到達家族的核心層峰，所以並不是故意把別人挑剩的宮花拿來塘塞林黛玉。然而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回答：「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於是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麼，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她曾在〈問菊〉詩中寫道：「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孤標傲世」可謂其具體寫照。
有趣的是，這般孤高的林黛玉，一樣也以手上的小暖爐來拿腔作勢。只因寶玉聽從了寶釵的規勸而不喝冷酒，那林黛玉便藉由丫鬟雪雁送手爐過來的時候，指桑罵槐起來：「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哪裏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寶玉和寶釵聽見這話，也只能任憑她奚落了。
我們在舞台上經常看到各式各樣的道具，可供演員發揮其演技。卻不料，古典小說本身也是一個大戲台，提供各種人物發揮他/她的心理戲。曹雪芹兩番動用「手爐」，藉以描摹出《紅樓夢》裡，分屬於「寫實」與「寫意」之兩大女主角的微妙心理。現在你知道這個小物件有多大的用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