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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嘉雯專區

初夏 . 聖彼得堡 ——專訪《紅樓夢》版本學家任曉輝(一)

2012年初夏,北京紅學家任曉輝沐浴在正午的陽光下,踏著一片綠意,走進了俄羅斯聖彼得堡東亞文獻研究所,他將要接續馮其庸與周汝昌兩位先生的腳步,展開在這裡收藏的一套俄羅斯藏本的版本鑒定與全文考察工作。雖然事前在國內已經向東亞文獻所提出申請,對方的主任也已經答應前來接待。然而到了當地,主任卻與任老師約了一個中午的時間見面。並且一見面就直接走進這座俄國沙皇時期小王子殿下的宮內,展開研讀工作。
「按照我們的習慣,一定會請客人先用餐吧!況且是約在中午。可是俄國人卻不是這樣的。他們白天有日光的時間很短,所以只工作六小時就回家,整體而言,一天只吃一餐,除了早上啃個麵包喝牛奶。然後就是晚餐這一頓飯算是一天當中唯一的正餐。」這是任老師的開場白。其實我沒有料到任老師一開口談俄藏本,先感嘆俄國人的飲食習慣與待客之道。依照我的習慣和想法,他這麼說也對。中國人向來講究民以食為天,旣好客,又重視三餐的文化與美學。在《紅樓夢》裡,僅談早餐,就叫人不勝傾慕!想那王熙鳳的奶子糖粳米粥這是補虛氣,而林黛玉每日早起,拿上等的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吊子熬出粥來,也是滋陰補氣。至於老太太的早餐是牛奶燉小羊羔,只見賈母對寶玉說:「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們吃不得。」那賈寶玉只好就著茶泡飯囫圇吃了早點。我們信手舉幾個例子,就那感受到《紅樓夢》裡的飲食有多貴氣與養生!既然如此,深受紅學文化濡染的任曉輝老師,長年穿梭在各家脂本與刻本之間,想必對於飲食美學的要求自然又要高人一等。事實上,任老師喜好品茗,尤其是最近寫了一系列文章探討《紅樓夢》裡的各種茶,包括學界與茶人仍在持續探索的楓露茶與老君眉。任曉輝老師都做了全盤的考察與深入的挖掘,所閱讀的古籍資料一函又一函,不下數十,「我做老君眉,肯定未來二十年內,沒有人會再做老君眉。」任老師非常有自信地說。
至於傳說中的「俄藏本」到底有多神呢?原來這是道光十二年( 1832年)沙皇派出宗教使團來華所抄得的版本。那麼這個使節團一共有多少人?在中國收集了哪些文物史料?與哪方面的國人有所接觸才進而取得這套抄本?此外,具體考察俄藏本的裝幀情況及抄錄筆跡,又會有哪些新發現?這些問題其實就是任老師所要研究的重點與希望解答的疑惑。
原來《紅樓夢》的抄本大致可以歸為幾大類: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早期抄本是一類;戚蓼生序本是一類,又分為:南京圖書館藏本,以及有正書局戚序本,而蒙府本基本上是屬於這一系。這些抄本是如何形成的?至今仍是一團謎。而且鈔本之間往往有數萬字之差,鈔本與刻本之間亦相差有將近六萬字,若僅就刻本來看,程甲與程乙也相差了將近兩萬字。那麼俄藏本在這十二個脂評本的系譜中,究竟標誌著什麼樣的定位?
任老師為了解開有關俄藏本的謎團,曾經在2012年至2013年之間,兩度造訪東亞文獻所。他是目前兩岸紅學界,為數不多的親眼见到存世十二個早期鈔本原件的紅學家,包含曾為胡適所珍藏而如今收在上海博物館,一向不對外公開的甲戌本。「個人的收藏,像是卞藏本,還有在各圖書館的藏本,在南京的、北京的……所有的版本,我都見到了原書。」一談起各家版本,任曉輝顯得神采奕奕!說起來每一個版本都是一個故事,而版本與版本之間的關係,那又是一篇篇道不盡的傳奇。還有學者尋訪版本的過程,其間也充滿了人文情調的回憶。「所以版本研究很有趣!」任老師二十年來鑽研既深,愈是樂在其中,因此有這兩度訪俄的行程。
俄藏本是早期抄本中,唯一流落至海外的工作。全書有七十八回,缺了第五與第六回,據任曉輝判斷,這兩回應該是被帶回俄國之後才遺失的。「這個是經過我的比對,它原先是五回一冊,因為他在第一回上寫個
『一』,第六回上寫個『二』,第十一回上與寫個『三』,都寫在裝訂線上。然後在要帶回俄國時,又重新裝訂,是二至三回一冊。但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情況是原本應有三十六冊的全文,變成了三十五冊,就是少了第五與第六回。」
我與任老師相識二十載,他一向快人快語,重朋友,守信諾,頭腦聰明,記憶力強。倘若說話語速又加快,帳也算得清楚,那必定是談到了自己最熱愛的話題了,尤其是當他提及自己的新發現,例如:俄藏本還有幾處奇特的現象,首先是第七十九與八十回是連在一起的,沒有分開。而我們知道在抄本中有己卯本和庚辰本的第十七與十八回未分。如今俄藏本第十七、十八回是分開的,卻在第七十九至八十回之間,沒有回目。則俄藏本的成書與甲戌、己卯等脂評本,以及戚序本、蒙府本這一系,都不相同,面對這樣特殊的版本,難道不是一項很有意思,而且值得持續專研的新發現?
更有趣的是,任老師發現這個版本竟然拿乾隆御製詩恩和第五冊的書頁,來作為修補俄藏本頁間的襯紙。任曉輝據此推論:「這個本子可能與清朝宮廷有關。當時使節團來華學習,有一位洪姓教師教導他們閱讀《紅樓夢》,而這個本子就是當時的教材。只是中途有人必須先回國,不知怎麼,這套教材就讓他帶回俄羅斯了。」其實任老師很樂見這套書在俄羅斯保存得非常好!看起來這唯一流落在海外的鈔本短時間之內不會歸隊。也許它已經習慣了聖彼得堡的空氣,樂得做一個域外漂泊者。而它渾身的謎團只待有緣人一如任曉輝,不辭千里,兩度造訪,為的就是告訴世人一套珍貴手抄書的來龍去脈和它背後的歷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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